聽 <白先勇談紅樓人物 - 晴雯、襲人> 演講心得  特派員  /  甘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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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雯篇：https://bit.ly/2J2Wz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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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主角之後──大丫鬟的潮起潮落

《紅樓夢》裡頭的人物皆有鏡像關係，釵、黛分別發展出「理性」與「感性」的脈絡，一個大鈴鐺牽引著成串的小鈴鐺。寶釵城府深沉，冷靜似凜冬的冰雪；黛玉天生敏感，全身上下佈滿末梢神經。兩脈人馬不僅性格類似，面龐也相若，自小姐至丫鬟，上上下下排成兩列，在鏡子的兩面相互輝映。

寶玉身邊有兩位貼身丫鬟，一是嬌俏可人、隨心所欲的晴雯，另一則是外表樸素，實則心計極深的襲人。她們就是黛玉與寶釵的分身，和寶玉的關係無比密切。寶玉上與小姐交纏，下與丫鬟糾葛，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游移，在禮教與性靈之間抉擇。

紅樓精彩之處正在於人物的聯繫，總是在進退之間矛盾、拉扯，各有千秋，各自鮮明。晴雯之死令人惋嘆動容，襲人用盡心機卻仍與寶玉無緣，看來雖是徒勞，卻也曾被深深擁抱。曹雪芹將人物琢磨地合情合理，沒有偏頗，處處皆是憐憫。

貳、心比天高，可惜身為下賤

晴雯天生得一副好面容，擁有「水蛇腰」、「削肩膀」，是個標準的古典美人。她不僅美，用王夫人的話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是個病西施。」即使是釵鬢鬆、衫垂帶褪，仍不掩國色天香。

寶玉初見黛玉，形容她「病如西子勝三分」；王夫人說晴雯「眉眼間又有些像你林妹妹」，足見晴雯和黛玉的神韻相類之處。但正是這樣的水靈動人惹惱了王夫人，她平生最痛恨這類「勾引寶玉的妖精」，藉著抄檢大觀園的理由，將一干面容姣好、與寶玉親近的丫鬟全掃地出門，其中包含上等姿色的晴雯。她是寶玉身邊的「小黛玉」，美若西子、性格剛烈，同時預言了黛玉日後的死亡。

第三十一回，寶玉為了向晴雯賠罪，將一匣子的扇子拿來給晴雯撕個痛快。曹雪芹生動地寫道：「晴雯果然接了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見晴雯笑得開懷，便說：「響得好，再撕響些！」這種撕扇只為搏千金一笑的舉動，如此兩小無猜，好比寶、黛之間的心靈契合，如此動人。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曹霑用字精確，用了一個「勇」字就讓晴雯的一片赤誠盡現。那時寶玉將賈母贈與的貢品「雀金裘」燒壞了一塊，重病的晴雯擅長針黹之事，不顧一切連夜替寶玉補裘，寶玉一面給她添茶搥背，一面擔心她的病體。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和肉體的接觸，就能看出晴雯和寶玉互待的真心。

第七十七回，晴雯已被趕出大觀園，寄居在哥嫂家，奄奄一息。此時寶玉悄悄溜去見她，這一段寫得輕巧，卻極為動人：「（寶玉）含淚伸手輕輕拉她，悄喚兩聲。」而看見寶玉的晴雯「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溫柔的寶玉、內心錯綜複雜的晴雯，眼中盡是哀絕的淚珠。最後晴雯咬下自己留了兩寸長的指甲，與一件貼身舊紅綾襖，一併交給寶玉，她擔了這個勾引的虛名，更不怕被議論，她就是這樣一個不屈服亦不將就的烈女。

參、優伶有福，卻與公子無緣

若說晴雯是寶玉身邊敏感任性的「小黛玉」，那麼襲人便是理性和順的「小寶釵」了。

襲人是賈母撥給寶玉的丫鬟，寶玉因知她本姓花，想起「花氣襲人知晝暖」一句，於是為他命名「襲人」。小說幾次強調襲人的命名緣由，這馥郁濃豔的香氣，正是襲人的特色。和晴雯「病西施」般的慵懶美不同，襲人生得樸素，在樸實無華的外表下卻藏了不為人知的城府，掩飾那萬紫千紅的花色。

第六回，寶玉在秦可卿房中做了春夢，醒來後拉著襲人與他共領警幻授與的「雲雨之事」，開啟了寶玉的情慾初體驗，二人從此待對方更為不同。襲人本就對寶玉有情，經過這一番雲雨，又成全了她一心想嫁入賈家當姨太太的願望，著實地成為「地下姨娘」。

第十九回，寶玉聽說襲人可能被贖回母家，焦急地要襲人留下來，不論什麼條件一概應允。襲人藉著贖身之由，更加渲染舊情，於是開出了幾個條件：一是要寶玉好好念書；二是禁止他再去吃女子嘴上的胭脂；三要寶玉以後用八人大轎扛她入府。說完卻又「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她心知肚明，為妾是不可能坐得八人大轎的，這一冷笑，表露了她內心的自卑與忿恨。

第三十四回，寶玉被父親賈政毒打了一頓，寶釵來探視，一邊規勸寶玉日後要端正自己的言行，一邊交代襲人往她那邊取藥，襲人「感激不已」，從此與寶釵結盟。襲人也不忘到王夫人那兒表明自己也希望寶玉用功上進，再順道勾起王夫人的疑心，隱約暗示王夫人「有妖精在寶玉身邊作怪」。但誰才是那個妖？自然是與寶玉真正發生關係的襲人自己啊！用盡心計剷除異己，順手獲得了王夫人的器重，連分例都已經是姨太太的規格，令人嘆服！

肆、悼亡與團圓──紅綃帳與松綠巾

「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寶玉做了一首〈芙蓉誄〉來悼念姽嫿將軍，實則是祭奠晴雯之死。後來黛玉品評〈芙蓉誄〉，寶玉改作：「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忡然變色，一句「卿何薄命」講到了自己的分上，而她抽中的花籤正是芙蓉花。

於是，晴雯不僅眉眼靈氣與黛玉相像，兩人也一同走上了死亡一途。

襲人乃是寶玉最深的俗緣，有過肌膚之親。彼時，寶玉拿了一條松花綠汗巾換了蔣玉菡的猩紅色巾子，而那松花綠的就是襲人的貼身物，這一連結之下，原來寶玉早為襲人下了聘禮，償還了這樁俗緣。

於是，襲人沒有如願嫁給寶玉，但仍得到了一個好歸宿，上演最後一場團圓戲。

曹雪芹寫人物總是不帶主觀褒貶，如同白先勇老師所言：「他以天眼看紅塵、芸芸眾生，以大悲之心來寫塵世。」寫晴雯撕扇純真爛漫、補裘真摯忠誠，道晴雯之死絲絲入扣，哀嘆動人；寫襲人勸誡合情合理、密告心思流轉深沉，述襲人與寶玉的因緣毫不落俗，而有揭開預言的驚喜。

無論感性或理性一脈，皆垂以憐憫之情，賦予相應的性情作為。有的赤膽忠貞，勞費「多情公子空牽念」；有的煞費心計，轉眼「誰知公子無緣」。天可憐見，嗔癡愛怨都賦予斷井頹垣，縱然一個「勇」一個「賢」，也難逃命運一掌，化為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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