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書──詩說六朝 / 陳義芝

修行百年的，姓白姓康

當刀兵四起

地殼變動

一窩窩狐狸

都住進了百姓村莊

笛聲是竹林中的風

夕影在屋棚下嘆息

山脈繚繞著煙霧

夜空生成一輪月暈

黑中之黑有人彈琴

拎著自己的頭顱，飄盪

當池塘的春草枯萎

園柳的飛鳥逝去

有人易了容，用池中

淬劍的寒冰

有人改了姓，獨孤

撿拾廣陵城外的哭號

日頭西斜，琴聲斷續

神的放大鏡

遺失在時間的死水漥

不信靈龜升了天

蜉蝣仍苟活

我穿越七重羅網，煉金丹

醉時隨風上下

醒來採食燃燒的桃花

我要讓他們看不見

看不見我體內還有一個我

我是曲水，是流觴

是麥秀，是黍離

是神的蹤跡啊

神已帶我去到復魅的花園

變我成枯骨

以一片衣裾交與風月

一遇於今夕

永交歡於夢裡

2021年春，參與趨勢經典文學劇場《玄異筆記》的發想，易修負責編劇，怡蓁邀我及菁芳等人多次聚會商討，反覆斟酌六朝文本。我這首詩是研讀六朝文學的副產品。

六朝政爭、社會變亂，現實世界殘破、難以滿足人生，人們因而寄希望於幻化。玄談神遊，使人得到某種程度的解脫，成為時代風尚。我以阮籍詠懷詩的詩句作引子，因為古人說阮籍詩「反覆凌亂，興寄無端」──感慨原是沒有條理的，夢幻更是沒有頭緒的，「夜中不能寐」顯然有憂思，「起坐彈鳴琴」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排解鬱悶。

〈夢幻書〉的「書」字，是名詞記載，也是動詞抒發。

第一節，我藉狐狸傳說設定荒村場景。由於六朝篡弒不斷、兵燹連年，村子荒棄成為狐狸聚居之地乃可想而知。當時正是狐狸信仰在中國發展變化的重要時代，民間傳說狐狸能變身為人，時男時女、時老時少，或是俊公子或是美娘子，衍生出無數與人相交的故事。

第二、三節起興於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事蹟。史籍稱嵇康將受刑於東市，有太學生三千人為他請命，未獲許可，嵇康回頭看了看日影，要來一把琴彈奏了那首絕唱的〈廣陵散〉。〈廣陵散〉據說是嵇康出遊外地，某夜，一個提著自己頭顱的神人傳授給他的。為什麼叫廣陵散呢？葉嘉瑩老師認為是哀悼起兵反叛司馬氏政權而於廣陵附近兵敗的「殺伐之音」。如此說來，「散」很可能要讀去聲，暗指義軍在廣陵潰散了。池塘、園柳，無疑化用了謝靈運詩句，但不追蹤謝詩原旨，只代表時節變異，趨於無望。易容改姓是亂世行為；幻化成人的狐狸用人的姓氏，除第一節寫的姓趙姓張、姓白姓康，也有姓「獨孤」複姓的，孤字與狐字形近。

第四節表現時局更沉淪，連神也不加以眷顧，神不再注視人間這死水漥，世上的生命已逆反、生態已顛倒，靈龜死了蜉蝣反倒存活，人當如何自處？若希冀避險，自然就踏上煉丹求仙之途。

第五節「我要讓他們看不見我」的人物，可對號入座的是阮籍，他外表放浪實為苟全性命，為掩飾「日暮途窮」痛哭的悲哀。傳說司馬昭的兒子想與阮籍女兒結親，阮籍聞訊連連飲酒，大醉數十日不醒，使對方無法商談。像阮籍那樣存活於亂世的名士，不免想將黍離之哀轉成流觴之樂，但這樣的「一時貪歡」，真能找到自我存在的意義嗎？「我是曲水，是流觴∕是麥秀，是黍離」就在表現情景變化，試圖呼應〈蘭亭集序〉「向之所欣，俛仰之間，以為陳跡」的嗟嘆。

最後，借用著名志怪小說〈談生妻鬼〉的典故，期望神靈帶我回到原始神祕、具有感異能力的花園，當現實已成枯骨，但求心理夢境永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