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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文章專欄

2022/04/11

擁抱我們的鄉土:問樵

我覺得《問樵》一段是地老天荒之中,人在不可知的恐懼裡的自我嘲弄、自我驚駭與自我安慰
擁抱我們的鄉土:問樵
——向周正榮、吳劍虹兩位致敬


蔣勳 民國73年8月7日 聯合報


《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是我最愛看的戲之一。


《四郎探母》《起解會審》,也是我愛看的戲;而且,已經到了百看不厭的地步。有些戲,我看的時候要挑演員;《販馬記》就是一例,好演員才看,否則不看。至於《探母》和《起解》,有時候不管什麼人演,都想去看看。不只是看演員的做工唱工,實在是戲太好,即使演員稍差,劇情的周到也可以動人。許多老觀眾,一輩子看《探母》、《起解》不下百餘次之多,大概可以說明我對這一類戲的心情。戲,有的時候可以好到是生命的典範,好像一張面具,雖然是假的,但是因為具備了人形,而且是概括的人,便使我覺得要肅然起敬。


中國人常常會隨口哼幾句戲,大多是《探母》裡的「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或是《起解》裡的「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內酸,過往的君子聽我言…」戲,到了能成為現實生活中的一景,已經超越了舞台,成為一個民族共同的心情,在那裡面寄託著不可言說得生命的愛、恨、悲愴或無奈,那時,我們在戲裡體會的,就不只是角色,也同時是自己,不只是戲,也同時是那可悲又可愛的生命本身啊!


我看《四郎探母》《玉堂春》,常常不覺要搖頭嘆息。那真是中國人的悲劇。是人情世故周到委婉到了極致的中國人,仍然不能解決的情意的纏綿。那種在四平八穩的倫理世界中努力做人而仍然有愧、有悔、有遺憾的細細的傷痛,真是使人搖頭嘆息啊!那悲劇不是痛到狂叫、痛到詛咒、痛到毀滅的「伊狄帕斯王」的悲劇,而是至死不渝、至死不悔的對生命的愛,對人世的愛。沒有怨怒,沒有恨,只有對此身的愧悔,只有對不能圓滿的生命無奈的滄桑。


因為對人世至死不悔的眷愛,所以,即使在傷痛之中,仍不放棄對「圓滿」的希望。「圓滿」、「團圓」,是中國文學戲劇一貫的結局,這看來「公式化」的結局也許正隱藏著這一民族在傷痛中至死不悔的大愛罷。而這「圓滿」、「團圓」的期望,也正是中國的「悲劇」啊!


《問樵鬧府》《打棍出箱》和《四郎探母》《玉堂春》是很不同的戲。《四郎探母》《玉堂春》是天長日久的平常生命中細細的哀痛,因為對人情之常的敬重,所以到了傷痛之極,還不可以詛咒發瘋。比較起來,《問樵鬧府》特別給我一種荒謬、絕望、傷痛到失常的悲苦之感。《探母》《起解》是在人世倫理的廳堂、大街上人與人的對唱;《問樵鬧府》中最精彩的卻是荒山野林裡人到了絕望之時,近於癲狂的自我嘲弄、自我驚駭與自我安慰。


《問樵鬧府》《打棍出箱》,原名《瓊林宴》。《打棍出箱》後頭應該接演包公判案一段的《黑驢告狀》。在原劇本裡,進京考試回程的范仲禹,妻兒遇盜匪離散。妻子白氏被告老太師葛登雲所劫,逼姦不從,自縊身亡。白氏鬼魂附於另一被害客商瞿紳屍上,瞿紳的亡魂也錯投於白氏屍身。在舞台上,兩個錯投屍身的男女亡魂,以不同的男丑與青衣形象卻扮演另一個角色。這種錯綜了怖懼與滑稽荒謬的效果近於時下一般人所謂的「黑色喜劇」罷。


《黑驢告狀》這齣男女鬼魂錯投屍身的戲現在不容易看到了。但是,從《問樵鬧府》《打棍出箱》中還可以感受到那種「黑色喜劇」的氣味。
《問樵鬧府》的主戲在范仲禹身上。他失落了妻兒之後,一個人走到荒山野林,四處遍尋不到,向樵夫打探妻兒下落。從樵夫口中知道兒子被獵戶救走,妻子被葛登雲所劫。范仲禹鬧進葛府,後被誆騙灌醉,遇害裝進箱內。


梅蘭芳在他的「回憶錄」裡說這時的范仲禹是「一個神經錯亂的書生」。從劇本上來看,那樵夫是土地神所變,因為范仲禹是文曲星,已高中狀元,特來保護。隱藏在這些神話偽裝之後,范仲禹的「神經錯亂」是不容易看出來的。但是,的確,在舞台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突遭變故、走投無路的窮困書生,在失去了唯一可親可信的妻兒之後,在孤單、恐懼中對天地發出的絕望的哀告,他的許多行徑,從心理狀態上來理解確是「神經錯亂」了。


我每次看《問樵鬧府》都會想到阮籍,那個晉朝在荒山中窮途而哭的書生,好像有許多積鬱、哀痛、佈懼,只能在荒山絕域向天地失聲痛哭啊!最諷刺的是,觀眾已經知道范仲禹中了狀元,皇家的「瓊林宴」正在尋找他,而他卻走到了荒山絕域,演出了一場奇怪的《問樵》那狀元的富貴、光榮與幸福,連帶著范仲禹的落魄、辛酸、絕望,彷彿把生命逼到了根底,原來幸福與災難僅是一線之隔,而一切的榮華富貴,一剎那間都岌岌可危起來了。這使人苦笑的荒謬之感,用反反覆覆的同一念白與動作把生命中的慌苦推到了極致。


《瓊林宴》原來是清代的傳奇雜劇。到了譚鑫培的時代,這位武生出身的名鬚生,就在皮黃系統中完成了范仲禹的形象,使《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成為有名的譚派老生戲。在譚鑫培手下,這齣老生戲完成了許多吃重的身段做工。例如《問樵》中摔一個「吊毛」的身段,以及把鞋子踢到半空再落到頭上的「絕技」,都是近代戲劇上常常為人津津樂道的。當時與譚搭配演「樵夫」的是名丑王長林,在《問樵》中,二人有極重要的對稱做工戲,大概也就是目前周正榮先生與吳劍虹先生身段配合所本的來源罷。


從譚鑫培以後,《瓊林宴》的名字反而隱沒不彰,大多以《問樵鬧府》《打棍出箱》來代替了。繼譚鑫培後,把這齣戲延續下來的是余叔岩,梅蘭芳「回憶錄」中多處談到余的這齣戲,大多身段做工都從譚而來,並沒有太多更動。譚應當是這齣戲目前型態的重要奠基者了。


目前國內能擔這齣戲的,周正榮先生之外不做第二人想;他和吳劍虹先生的一段《問樵》,我是從不錯過的。


《問樵》一段,在空間處理上最能看到中國舞台的特色。范仲禹與樵夫在荒山裡反反覆覆的幾次問答,空間上忽遠忽近,完全用的是中國山水畫中透視點自由移動的辦法。懂中國山水畫的人一看就知道,人在山水畫中,只是一個符號,是生命赤裸裸面對千山萬水的宇宙時的心境。所以,那「人」往往不是你我,而是洪荒中的人,是時間與空間中人的總和,是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問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人」。因為他一下子看到了宇宙洪荒的本質,感覺到一剎那此身與亙古的相會,覺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在那空白茫漠的天地之中,生命悠悠無盡,那種悲欣交集之情,在中國詩話中不乏前例,在戲劇中,當首推《問樵》的一段罷。


范仲禹山前山後尋找著,他那樣愴惶,卻又有閒情與樵夫開心。樵夫老瞶,耳朵重聽,范仲禹隔山叫問,一聲聲都像是孤單的自己與自己的對話。生命到了絕域,向天地發問,偏偏是天老地荒。《問樵》中老瞶的樵夫,便像是已經活到混沌無智的莊子世界中的人了。中國文學戲劇中的「漁」「樵」都是重要的象徵,這個象徵大概得從三閭大夫屈原投江前碰到的那個「漁夫」算起。千年以來,他們似乎象徵了世世代代天長日久的歲月中無名無姓的眾生,看來癡愚冥頑,但是又狡黠聰慧到了極點。他們在生命的悲苦、淒惶面前好像沒有同情,卻是用嬉謔玩笑的方式說著遠比悲苦更悲苦,比淒惶更淒惶的生命的大悲,是糾纏著對人世的眷戀與不捨的大愛啊!


我覺得《問樵》一段是地老天荒之中,人在不可知的恐懼裡的自我嘲弄、自我驚駭與自我安慰。許多在舞台兩側及前後重複的念白與身段,不只是給觀眾交代清楚,而是藉著單調的重複(特別是背向觀眾的重複時),透視到人內心世界恐懼到了極端反而嬉笑起來的荒謬之感。


《問樵》中的荒謬,不同於西方二次世界大戰後流行於文藝中的荒謬。前者恐怕更為荒苦蒼涼,是努力求活仍然到了絕域的蒼苦。這一點,與西方荒謬中的「乏力感」十分不同。我曾看過法國荒謬大師尤乃斯柯的「椅子」改編為國劇在台灣演出。有趣是有趣,但是,西方現代的荒謬到了中國舞台上,顯得有點太輕飄。少了生活的認真,少了做人的認真,少了對生命人世的敬重,那荒謬在我心上就覺得沒有份量。


中國人,對人世有太深的眷戀與敬重,范仲禹失妻失子,就要瘋了。他又沒有禰衡《擊鼓罵曹》的狂怒之氣,這可憐已經中了狀元的書生,也只有走到荒山中與樵夫對話了。是中國文學藝術中的失常之變,又像是史記刺客列傳中送荊軻時高漸離擊筑的「變徵之聲」,那樣悽愴高亢,使人肅穆斂神啊!


周正榮、吳劍虹兩位前輩將搭配演出《問樵鬧府》《打棍出箱》,特此致敬。


原文收錄於民國73年8月7日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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