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戲前，先講講「文戲武唱」、「武戲文唱」之說，這是一句內行話，表面的意思是說「文戲也有武的成分，武戲也有文的成分，彼此相輔相成。」如《坐樓殺惜》中老生有「殺」的表演，而《長坂坡》《挑滑車》中武生亦有【散板】、【曲牌】的演唱。更深層的意義，據李光玉老師所講，「文戲武唱」指的是在唱文戲時，演員的表達也要飽滿，而「武戲文唱」是指演員要「定」，在唱武戲時千萬不能慌亂，過火。

《薛禮嘆月》就是標準的「武戲文唱」，可謂是「武生唱功戲」。

先講講劇情，此劇取材自民間小說《薛仁貴征東》之第三十五回「尉遲恭犒賞查賢士。薛仁貴月夜嘆功勞」，講述薛仁貴投軍，上司張士貴為奪其功勞，逼其改名「薛禮」（關於改名一事有多種說法，另有一說薛仁貴本名薛禮，仁貴是字號），又打入伙頭班（軍隊炊事班）。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又在鳳凰山救駕，可功勞全掛到張士貴頭上。主帥尉遲恭深知張士貴無此能耐，奉命訪視大營，尋找白袍小將。薛仁貴被藏在山神廟，尉遲恭吃醉後出營散步，聽更夫之言，方知張冒領小將功勞，到山神廟時正遇薛仁貴，他一腔悲憤無處發洩正對天長嘆。尉遲上前抱住，嚇壞薛仁貴，竟重病不起。

此劇最早為清末三大武生之一黃月山的拿手戲。黃月山是天津人，原習梆子後改京劇武生，與其他武生最大不同是他的唱功非常好，嗓音寬厚高亢，酣暢淋漓。《薛禮嘆月》是他自編的《獨木關》一劇的引子。《獨木關》留存下來的資料不多，《薛禮嘆月》更少。據我推測，一是演唱難度大，平常武生並無這般嗓子，而對老生來說，唱這齣則不如唱《四郎探母》，也避免「撈過界」之嫌。二是此劇「板式」多為【散板】，變化不多，一來二去變成了「冷戲」。現在還看得到的資料僅有高盛麟電影版，韓增祥舞台錄影，黃元慶錄音，以及露蘭春唱片。

我們且以高盛麟為主軸，其他版本有機會另起篇章，聊聊這齣「薛禮嘆月」的看點所在。

先講講高盛麟，他位列1956年上海評選的四大武生之一，與王金璐，厲慧良，李少春齊名。他出身於富連成，與名淨裘盛戎，名鬚生李盛藻同科，其父高慶奎位列四大鬚生，高盛麟既有科班傳授武生，以楊（小樓）派為主，輔以黃（月山）派，尚（和玉）派等等。又有家傳老生，並吸收麒（麟童）派等風格，出科後又隨著晚年的楊小樓沾了不少東西。曾在上海與譚富英，李少春打對台，中國共產黨建國後，任武漢京劇團副團長。

他的表演風格文武並重，大氣凝練，英氣十足，唱起來有排山倒海之勢，長靠短打皆為精品，並善演老爺戲。可說是一代武生名家，這齣《薛禮嘆月》是1976年為毛澤東養病所拍攝的電影。

此劇只有四個角色：尉遲恭，薛仁貴與兩名更夫。全戲也僅兩場，總共十五分鐘。頭一場尉遲恭遇更夫，第二場遇薛禮。尉遲恭上場唱兩句【散板】交待：「奉聖命尋找那白袍小將，不料想中奸計空走一場」，郝慶海飾尉遲恭，唱來真是老將雄風，嗓音響亮，絕不拖泥帶水，遇到兩名更夫，郝慶海眼神靈動，聽到打更聲，左右看，挑眉，細節滿滿，最好看的是「你們去罷！」的彈髯口，特別講究，彈的時候退後一步亮相，等更夫走後，先緩幾步再轉身下場，不帶火氣。

隨後薛禮上場，高盛麟唱「山神廟困英雄傷心落淚」，「傷心落」前二字高亢激憤，「落」字一個小嗽恰到好處，右手提袍，七步上場，左手先往外一帶，往內一甩，抓袖，右手再一提，亮相，真是帥極了！「淚」轉「呃」顯見大氣。余叔岩之前的老生、武生流派都有所謂「虛字實唱」「虛字硬唱」的唱法，高盛麟「淚」字拖了一下才轉，「呃」字則先拖用了一個嗽音再用力一推，如實到位。接下來這句很厚重，「但不知何日裡撥開浮雲」，「雲」字也用了兩個嗽音，這兩個音就更明顯了，鋒利！自報家門，那是「千斤念白」，高盛麟每一個音每一個字都準，絕無「倒字」，除了楊派武生的念白外，還帶麒派風味，他可真會用「嗽」音，滿宮滿調。「天啊天，困煞俺英雄也」則用了些虎音，讓人物真如一隻受困猛虎一般。

接著唱【散板】：「俺薛禮因家貧來投大營，一路上結拜了弟兄八人，搶雄關奪營寨陣前拼命，我三箭定天山又把賊平，思前想後，悲恨難忍，想起了鳳凰山一件事情」，高盛麟的作表身上乾淨，沒有一點多餘眼神或動作，「閉口音」使得格外好， 一點不顯尖利。開口音唱來聲如黃鐘大呂，真真「浩嘆」二字！——唱腔複雜，百轉千回卻步因此而婉轉小氣，音音入耳，「鳳凰山」一鑼，亮相，眼睛一瞪，手一指，真有一種「大」美感。

尉遲恭抱腰，薛仁貴左看，右看，抓袖，也抱腰，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有人一定要問了：「為何薛仁貴在抱腰要打一陣鼓，身上卻沒有動作？」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個「試力」的過程，兩人比拼力量，薛仁貴力大無窮，自然不會「施力到發抖」。細看高盛麟，會有一種他在「蓄力」的感覺，隨著鑼鼓手往下一帶，脫身，再撥開尉遲恭的手，先一個亮相，三個串翻身，到了下場門前回身一看，做三個「打」的身段，快步下場。——這套動作整個表現薛仁貴脫身行為，整套情緒卻得在「驚嚇」中完成，不是要「打跑」尉遲恭，而是自己要「逃」，準確說是「撥」開，這分寸可不容易拿捏啊～

高盛麟可說是此劇典範，他的優勢一是嗓音條件，二是人物塑造，高盛麟有父親高慶奎遺傳，又有妻子祖父「楊小樓」楊派武生傳承，更有麒派的蒼勁虎音，且電影是在他六十歲時錄製，嗓音狀態極好，不是其他人可比。

說到看點。這齣戲尤其看唱，能不能唱得乾乾淨淨，悲憤卻不灑狗血？不諂媚觀眾，不故意「討好」，這是大重點。再則「嗽音」能否用得恰到好處？多了便顯得「油」，這是演員要注意，也是觀眾要看的。念白上「上口尖團」是重點，千萬不要「倒字」。【散板】想唱好端在於「用氣」，甚麼時候換氣，甚麼時候不換連著唱？這都是重點。身上作工合不合鑼鼓？下場時的亮相，回看，三打服裝有沒有亂？這些看點很隱密，可細細品味就會察覺到它的美，都得要靜下來看。

*上口尖團是京劇咬字重點：是指某些字會照古音去唸，這個古音多是中州韻、湖廣音。

*倒字：指演員咬字咬歪掉了，本來該念「白」唸成了「拜」。

對於挺芳能推出此劇我非常意外，這戲在台灣應該沒人演過，冷僻之極，可說是「北極戲」，據說最早朱陸豪老師不放心挺芳出演，是挺芳堅持爭取，才有了這齣。「武生看唱」罕見啊，能挑戰此劇，真是好膽識！如今演出機會少，見到冷門戲的機會更少，能推出這類劇目實在難得，請大家多多把握機會！

說了那麼多，重點還是「請進場看戲」！「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僅僅十五分鐘卻精簡幹練看點滿滿，相信主演徐挺芳必能擔此重任，期待他的表現，我們劇場見！

【2024真劇場京選】南海瘋經典

劇目 |

2024/8/24(六)14:30 薛禮嘆月/ 失子驚瘋/ 擋馬/ 對刀步戰

2024/8/25(日)14:30 穆柯寨．轅門斬子

演出地點 | 國立臺灣藝術教育館南海劇場（臺北市南海路47號）

購票網址 | https://go.trend.org/t07Kf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