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看熱鬧 探門道】轅門斬子 林小寶（林思璞）

真劇場與復興京劇團將在八月份於於南海劇場推出五台好戲，分別是《薛禮嘆月》《失子驚瘋》《擋馬》《對刀步戰》《穆柯寨．轅門斬子》五齣，劇目安排可謂允文允武，看點滿滿，有幸受邀說說看點，讓大家注意功夫所在，看的妙，看的過癮。(【2024真劇場京選】南海瘋經典：https://go.trend.org/t07KfbAr)

「看熱鬧，探門道」專欄已經講了幾齣好戲，今天來講8/25演出的下半部分——轅門斬子。

提起「安工老生」（唱工老生）絕對繞不開「三斬一碰」即：《轅門斬子》，《斬馬謖》，《斬黃袍》，《碰碑》。這原是老生開蒙戲（另有「三斬一探」說法，探為《四郎探母》）。給初學者唱這些戲的原因：一是囊括了老生所有【西皮】【二黃】板式，轉音複雜，唱腔變化多。初入門學了難的，一通百通，再來就容易了。二是小朋友尚未變聲，唱這類多高腔的戲吃香。三是小兒不易掌握做表，這幾齣戲唱功為主，容易討好。

正因為這幾齣戲的唱腔高亢且複雜，青少年「倒倉」後不易演唱，為了拓寬戲路，有些人就往「做工」、「衰派」、「靠把」發展。「安工老生」戲也還有別齣可唱，譬如選「斬子」便不如唱「昭關」，更有名且輕鬆許多。吃力未必討好！致使這幾齣戲成了冷戲，演員會唱但不演，其中又以《轅門斬子》跟《斬黃袍》最是冷門。

據傳「斬子」最早由老譚譚鑫培移植，他的對頭劉鴻聲也唱，譚發現嗓子不如劉便不愛唱，譚派「斬子」遂成冷戲，傳人多不演唱。言菊朋，馬連良錄過唱片，但都不算其代表作。後來唱這齣的多是劉鴻聲，高慶奎一脈或坤生（印象裡姚玉蘭似留有錄音，但我一直找不到。）這類演員嗓音多高亢洪亮，花腔也多。這次演出由復興劇團團長張德天擔綱。

先講講這齣戲的基本架構，即斬宗保，三進帳——見娘，見王，見媳，講述宗保私自招親，六郎大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胡來？意欲轅門斬子，老娘佘太君，八賢王進帳講情，都不准情，一一駁回。直到穆桂英下山，答應領軍破「天門陣」，六郎方才赦免宗保。此劇有一說法是，「六郎假怒」為的是引穆桂英進營投宋，所謂「斬子」全在演戲。楊家陣前招親是「傳統」，令公令婆七星廟結緣，楊六郎與柴郡主亂軍中珍珠衫訂婚，有這些前例在，六郎沒道理發怒斬子啊！？我認為這解釋合理，但但不能因為「假怒」就演「溫」演「平」了，有時「假怒」還得更誇張呢。

以此劇見長的「高派」，創始人高慶奎人如其名，嗓音奇「高」，唱腔多用疙瘩腔，咬字虛實交錯，鏗鏘有力，勁頭足，如高峰峻嶺，穿雲裂石。他唱「正宮調」（Ｇ），比現如今流行的「六字調」（Ｆ）還高一個調門。《轅門斬子》從他的師父劉鴻聲便這樣唱。劉鴻聲也是奇人，嗓子比高慶奎還高，唱「乙字調＋1」即「Ａ+1=Ｂ」，比現時「六字調」還高三個調門！但或許嗓子太好，唱腔就沒那麼講究了，高慶奎承上啟下，精心設計唱腔，不再是「叫街唱法」。

這次我們要講的是李和曾電影版本，因高慶奎本人並無全劇，李宗義為音配像。李和曾的電影版配角也都上乘，且畫質清晰。還要提一點，李和曾不單是高慶奎之徒，更曾拜南方麒麟童為師，兼祧南北，與本次演出可能有所出入，但大致輪廓不差。

言歸正傳，開始說戲。白文堂執刀上場，焦孟二將隨後，六郎、延昭撩袍進帳，念兩句詩：「山東把陣敗，怒氣滿胸懷」。入座一搥桌案，行雲流水。宗保回營，聽聞父帥大怒，轉身要走，焦贊將他趕進寶帳。六郎大怒「小奴才！」唱【散板】，第三句「槍挑穆天王」往上翻，「這笑啊」的啊字【嘎調】穿雲裂石！焦孟二將心想陣前招親是自己推坑的，進帳講情，六郎大怒，連他倆也要一併斬殺。焦贊一看不妙，趕忙搬救兵去。

搬來了誰？只見佘太君踉蹌上場，這幾步很看功力，唱「聽說是把我嚇壞」，最後兩個字往上衝。楊家都是大嗓門。聽說斬子只為陣前招親，神色一鬆，面露笑容。雖然心裡頭高興得很，進帳時臉上又轉為嚴肅。一看六郎睏睡在桌案，拂袖冷哼：「膽大的小奴才不接娘來」。孟良報太娘到，起【導板】：「忽聽得老娘親來到帳外」最難唱的不是「外」字，而是「親」，閉口音竟翻高。焦贊上前雙手一攤，髯口甩至左手順勢轉身，左手拋回，雙捋髯亮相，唸「太娘到～」孟良：「元帥他知道了。」焦贊還嘴硬：「元帥他又知道了又」還使了個彈舌，真俏皮！

楊延昭唱【西皮娃娃調】，這原是小生板式，比一般【慢板】更為花俏複雜。「楊延昭下位去迎接娘來」「昭」字翻高，「去」字再翻，「迎接」往上「娘來」往下，腔裡套腔，並且要唱【疙瘩腔】。李和曾唱得真是層次分明，「見老娘」的「娘」字也是【花腔】，一唱完有一鼓，有個好鼓就漂亮了。「施一禮」平唱，「躬身下拜」光前兩字就夠花了，「下」字更是九彎十八拐，「拜」字還【拖腔】，越唱越小聲，全屏一口氣兜著。這段【娃娃調】在「主旋律」上還有另一套「小旋律」，要唱好必須腔腔清楚，字字乾脆，還得有把好琴。

接著轉【原板】，母子問答，「肝腸氣壞」、「斧劈刀開」都是高音，佘太君「小孫兒犯軍令當斬營外」換人翻高！且慢～「還看他年紀小無知嬰孩」，楊延昭一聽改唱【快板】，前四句平唱，到「周公瑾」三字就往上催了，「掌東吳」的「掌」用麒派唱法，「他探得」又輕下去，「燒曹兵」時鼓佬的三槌真解氣，必得剛好打在三字上。這段【快板】用筆實在難寫，只能說又緊又快，輕重緩急真是太漂亮了。

佘太君不甘示弱也唱【快板】，頭一句就翻著唱，一句高過一句，排山倒海！六郎回道：「昨日裡斬八將頭掛營外⋯⋯」問道怎麼只替孫兒講情，唱出了怒氣，比上一段更快更緊，鼓也打得急切，「叫焦贊」電影裡沒唱【嘎調】，李和曾用了一個很巧的寬音。真正難唱的是「將寶劍懸掛帳外」頂著琴唱，平地起高音。「老娘親再講情兒自刎頭來」——你不讓我殺兒子，那我殺妳兒子＝轅門斬己。得了，佘太君說不上話，只能與宗保唱幾句哭頭，後帳去了。王晶華真是好老旦，一個「孫」字就叫人落淚。來回轉折，足見功力。這段對唱不只看老生老旦，還看焦贊的夾白。

八賢王進帳，孟良通報，「耳邊廂又聽得賢爺駕到」，直衝雲霄的【導板】，焦贊右手扯靠，左正腿，右手推髯上左膀，抱拳亮相，「賢爺到！」真脆！這次唱【原板】了：「無故的離龍朝事有蹊蹺」，前翻高，「蹊」的重音凸顯層次。「見千歲施一禮躬身拜倒」從「一」字就開始拖，拜倒繼續拖，倒唱個小尾音，偷一口氣繼續唱。劉盛通真是好二路，字正腔圓，板眼清楚。六郎回話「斬」字難唱，先上再落。八賢王也是「當斬」「但是」，六郎再回四句【原板】，轉音曲折。八賢王後台硬，說出皇帝都不怕。六郎急了：「八千歲休得要性情高傲」（傲的是你吧？）「斬不斬乃是我楊家令號，並不曾犯千歲宋家律條」，這下子國事成了家事。「斬不斬」也是吸收麒派的重唱。

八賢王一聽開始揭短「曾記得你七弟打死潘豹」，六郎一聽大怒，一抓袖，頂板【快板】：「我大哥替宋王把忠盡了」，這玉帶紫袍乃是我死去的兄長換來，眼眶泛淚「袍」字整個炸出，這段聽了真叫人感嘆。八賢王再回【快板】，楊延昭不甘示弱：「你把你南清宮看大了」
「本來的不小！」
「哪把我楊元帥就在掛在心梢」
「哪放在王的心上！」
「闖轅門論將令就該斬了。」吵瘋起來連親王都要殺，焦孟趕快阻攔。
「還看在宋王爺將你恕饒」自己找台階下了⋯⋯

這四句【散板】絕對不能落尺寸，慢不得！李和曾就唱得很好，「王爺」唱高派特色的「樓上樓上」法，高加高！

六郎回位：「八千歲」「楊元帥」「趙德芳」「六郎大膽」，氣到本名都給喊出來了。八王器壞了：「慢說小小的白虎節堂，就是我叔王金鑾寶殿我也要擺上一擺！」針鋒相對，楊延昭一見鬥不過，心一橫「老子不幹了」。交出金印，要破天門陣你趙家自己去罷！八賢王為難了，只得摸摸鼻子出帳去。

穆桂英來了，真漂亮！大將穆瓜緊跟身旁，幾聲吩咐，手捧降龍木進帳。焦孟二將從後帳出來，說要出營喝酒，剛抬腿，就看一個女將跪在帳下，孟良通報，六郎唱【反西皮原板】。這時焦贊，左看看右看看，仔細端詳，悄悄繞到穆桂英身旁，一撥翎子，想嚇唬嚇唬她。還學起穆桂英，扶鬢，擺腰，扭扭捏捏，太好笑了。焦贊轉身，幾個捋髯精氣十足，上前問話。桂英明眸皓齒「聽了～」，學人精焦贊也捏著嗓子「聽了～」，一聽她是穆桂英，嚇一大跳！「穆桂英到了，殺人的祖宗來了！」六郎唱：「聽說是那穆桂英嚇得我心中害怕」「英」字唱嗽音，心中害怕再回到調底，帽子都嚇矮了。

穆桂英點明來意，交出降龍木。「聽罷言來笑開懷！」六郎終於到手，「我為你」排比句【快板】，後面安置穆桂英帶來的物件，唱裡夾白，節奏明快。穆桂英卻還有話講，質疑六郎為何要殺我家老公呢？六郎說那是王法，不得已。穆桂英問：念在進寶功勞饒了？六郎不准，焦贊一拍腰刀暗示桂英嚇嚇公公。「叫焦贊和孟良急忙招架」黑紅二將：「招架不住啦～」六郎：「誰能去殺天門陣？」桂英應下，六郎唱起「穆桂英，智勇雙全的兒啊～」——搞了半天全是計，賺了媳婦賺了寶木，天門陣還有人去攻殺。焦贊補上一句乾唱：「穆桂英我那智勇雙全的姪媳婦兒啊～」太妙了！幾人相視一笑，赦了宗保。

《轅門斬子》是高難度的老生劇目，不單是老生，還得各類配角幫襯，否則不易出彩，好鼓好琴是必備，再有好太君，好八王，好桂英定能更上層樓，不能少的還有上好的焦孟二將。電影裡頭吳鈺璋真是漂亮，身上乾淨，嘴裡脆生，抖起包袱大氣，夾白尺寸緊湊，玩弄翎子的設計更是絕無僅有。

這齣好戲重點看「唱」，「見娘」的【娃娃調】「見王」的【原板】「見媳」的【反西皮】，還有貫穿全劇的【快板】與【拖腔】，段段都夾高音。除了看唱，更要看焦贊的「作」以及劇情轉折，人物內心變化，真怒？假怒？什麼時候緩，什麼時候急？都是看點，演員也不能敷衍了事，這缺一點，那缺一點，整齣戲就缺一塊了。

《轅門斬子》已多年不見於舞台，這次推出確屬難得！這是一齣吃力不一定能討好的骨子老戲，考驗舞台技藝功力，更考驗演員心理抗壓能力。期待張德天團長與復興團諸多好角兒的演出，好戲一齣接一齣，我們劇場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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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生高難度唱功戲《轅門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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