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看熱鬧 探門道】黃天霸之惡虎村-下半篇 林小寶（林思璞）

趨勢基金會將於今年6/14，6/15在台北城市舞台推出兩日好戲，頭日《王老道捉妖》、《失子驚瘋》、《惡虎村》；第二日三演《連環套》。我受邀撰文介紹戲碼看點，上回已表《惡虎村》之上半部，今天接續劇情開講《惡虎村》下半部。

不同於上半部「三成武七成文」《惡虎村》的下半正好相反「七成武三成文」，雖占比不同，依舊文武並重。下半部可粗略分為「趟馬」「議事」「走邊」「絕交」「開打」」「尾聲」六個小節，文武交叉，沒有一昧的打，也無大部頭沈悶的文戲，可見編排獨到之處。事不宜遲，我們即刻開講。

趟馬・議事

話說天霸出得莊來，上馬馳往館譯。這段「趟馬」非單純「疾馳」，演員要展現天霸在馬上心事重重、五味雜陳，這時天霸是迷茫的，他一定在回朔剛剛莊中的二位兄長的一切言語，更要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事？是袖手旁觀？還是救出施公？比起大多數「趟馬」這段表演粗看只是簡單的「踢腿」「蹉步」「甩褶子」要怎麼把情緒融入身段才是重點。當然最基礎的「順」「圓」不能丟，褶子一甩就跟大雁似的，不同於高登內穿褶子，天霸內穿抱衣，腳上動靜觀眾一眼看穿。

回到店中，眾人商議，聽到天霸此行種種，一致認同縣尊就在莊內。眾人約定天霸今夜二次探莊，與濮武談判，若見勢不妙，放起號火，眾人莊外接應。王樑提醒若擒住濮武二人，不可傷害性命，天霸心中憤懣，問其原由，王樑言道「拜把兄弟，傷害性命，落得『不義』」——又是這「不義」二字，先前已然提過，如今重提為後頭埋下伏筆。

走邊

在講《艷陽樓》時我們便提過「四人走邊」。今天要講的《惡虎村》「走邊」號稱「武生走邊中最難」。據武生名家張雲溪回憶：「《惡虎村》未學戲，先學走邊」只因這段幾乎囊括了武生所有基本功：「正、旁、片、蓋」四種腿法，「飛腳」「跨虎」「掃堂」「旋子」「飛天十響」乃至於高難度的「鷹展翅」「飛機」等等⋯⋯

這套「走邊」還有段奇事，蓋叫天的這段「走邊」紅遍大江南北，演出時前台後台都緊緊盯著。到了1954年上海為蓋叫天拍攝《蓋叫天舞台藝術》電影，展露幾個經典片段《惡虎村》因黃天霸角色設定不得出演，這齣「代表作」怎能消失呢？蓋叫天靈機一動將戲改為《茂州廟》角色換成了謝虎，表演分毫不動，這套「走邊」的影像才得已保留。不過為了文章連貫，我還是照著王金璐先生的講，不同於蓋派，楊派這段走邊更重基功，沒有花俏，就看演員的功夫到不到家。

話說譙樓聲響，天霸換一身短打上場，手提大帶，一拋一踹，走「跨虎」「贊子」「飛天十響」一轉身「探海」一踹，前弓後箭式站定，目光掃視，山膀跟著目光架起。這一小段須行雲流水，每一個亮相都不能偏差，還講究勁頭，方能抓住觀眾眼球。轉身再聽譙樓鼓聲，一抓大帶朝前亮相，念四句詩：「仁義禮智信為高，身在公衙為哪條？不該貪圖凌煙表，只為縣尊兩絕交」身段呼應口中唸白，比如「高」時豎起拇指，「為哪條」一攤手，「兩絕交」兩個剁掌一砸拳，都是口與身兩者配合，這四句詩要唸出天霸的無奈與糾結。天霸又道「縣尊不在他莊，是兩全其美，若在他莊，我只好是苦苦的哀求。」天霸起初並無殺人之意。看金風掃樹梢，黑夜走荒郊，全身壓低朝前一指，好不淒涼也！一踹大帶盤身，飛腳亮相，直直往惡虎村前去！這段戲雖然短短三五分鐘，「唸、做、打」缺一不可，更要有天霸的內心戲，是《惡虎村》的戲玉！

絕交

莊內濮、武二人欲殺施公，濮妻急忙阻攔——殺了贓官怎對得起黃賢弟？天霸在門外暗暗豎起拇指，而濮天雕一說「先殺贓官再殺負義忘恩的黃天霸」天霸一聲「啊嗨！」濮武二人一見事跡敗露，只得開門。天霸進門與二位兄長氣勢較勁兒，濮、武二人先前的謊言破滅，心中有愧，被天霸的橫勁兒壓制。天霸一腳踏在椅子上，二人不敢言語。這段戲就看演員的演技，不用聲音，全靠做表。「焦灼」是一大關鍵，要讓觀眾替台上緊張，又期待下一步進展。天霸激問二人，濮天雕見事已至此，也發橫了「要殺贓官，哪個敢攔！」天霸更橫「哪大膽的敢殺！」三人高聲爭吵，面目猙獰，天霸腳跺椅面，衝突又上一層。

濮妻上前勸阻：「要殺贓官，與你什麼相干？」天霸似是明白過來，問起殺人緣由——殺人報仇。天霸話鋒一轉，左右一掐二位兄長手腕：「施縣尊殺盜寇，與你什麼相干！」甩開兄長，給了濮妻一嘴巴子。雙方氣上心頭，武天虬提槍就刺，天霸空手抓槍，提起結拜之情，武心中更怒，再刺一槍，天霸接槍，手摁鑣袋，濮天雕上前嗆聲「動不動就是黃門金鏢⋯⋯」雙方大打出手，天霸遁走。這段戲雙方都火氣十足，不再是劍拔弩張。這是後頭大開打的引爆點。

開打・尾聲

天霸放起號火，奪刀殺了丁三把，李堃等人入莊，雙方擺開陣勢，大打出手，這段戲就看整體演員的默契「翻」與「打」的銜接，打中有翻，翻中有打。武妻執雙刀殺出，一人獨戰二兵，眾人亂作一團，場面浩大。天霸與郝文開打，空手對戰，兩身白不分上下，王棟跟武妻比試，武天虬見妻子落了下風，拿大槍殺出，一槍扎翻王棟。王棟倒在地上，費了一番力氣才拾起大槍，可見武天虬氣力之盛，方才在屋中對天霸應留手了。

這頭天霸與郝文對上，打一套「奪刀」，這是整齣戲最精彩的一套把子，兩個人「纏鬥」看的就是密不透風的刀，眼花撩亂的對打。前段天霸持刀，打得郝文上下閃躲，甩髮飄灑，左轉右繞，每一下都貼著身子走，速度越催越快。郝文奪白刃，反把拿刀，劈砍天霸，天霸緊盯對方手腕，撥開一下又一下，險象環生。天霸再奪刀，正要劈砍，郝文一踹，刀落一旁，雙方又變空手對空手，打的要比有刀時更密，鑼鼓也加速，可說是拼了命的打。天霸一個踹搶背，郝文逃下場去。這段戲得有股瘋勁兒，兩人都是殺紅眼的狀態，不能猶豫。

接著打「酒罈子」，很多人會有疑問，為什麼要在戲中加上「酒罈子」呢，一是增加變化，只有刀、槍、空手太無聊了，可加上「拐子」「叉」這些過於新穎的兵器又會太搶戲，故而選用「酒罈子」可以拋接，亦可舞弄。二是給演員喘息空間，剛打完一整套「奪刀」，氣喘吁吁，把戲稍稍放緩，展露一些巧勁兒，如「踹酒罈子」之類，既能避免觀眾審美疲勞，也能恢復體力。濮妻與王棟糾纏一塊兒，王樑拿出酒罈直直往濮妻頭上砸，武妻助她脫困，誰想剛得脫身，濮妻心灰意冷撿起地上鋼刀自刎而亡。武妻無奈撿起雙刀與李堃再打，武天虯救妻心切，天霸鋼刀落地，殺心大起，手捂鑣袋，要扔飛鑣，李堃急忙抓住，扯下場去。

兩人雙手互握，「使不得！」「不用你管！」天霸一踹李堃，李堃也被天霸所傷，大嘆一口氣，索性撒手不管。天霸一拱手，又與武天虬戰在一起，雙手架著對方，天霸反手就是一鑣，射瞎對方眼睛，武天虬見兄弟反目，拿起槍纂自殺而死。天霸見兄弟死了只是往外繼續逃，纏鬥間看到武妻又起殺心，王樑趕緊扯住鋼刀，天霸掙脫再往前殺，一踹武妻，武妻見自家弟弟如此狠心，扯下腰巾，自絕斷氣。二兄二嫂如今只剩濮天雕一人，天雕心中又驚又怒，仰天悲嘆！郝文身死，惡虎村可謂「絕戶」。李堃一彈打翻濮天雕，天霸又要殺人，濮天雕舉起鋼刀自我了結。

救出施公，他問天霸濮武二位哪裡去了？天霸方才回過神來，「我義在哪裡？」舉刀也要自刎，不知是真是假？眾人先行，只剩王樑與天霸。王樑道該走了，天霸卻要放火燒莊，還是那句「不用你管！」殺人放火也幹了，該走了吧？轉頭一看天霸，哭了！

「唉！兄嫂！」關於這一「哭」久有論戰，一說如戲詞「貓哭耗子假慈悲」，天霸是個「假面人」，殺了兄嫂還要哭上一哭，做給別人看，順便滿足自己變態的心理。二是我支持的論點，即「真哭」。在我看來天霸是殺紅了眼，如今回過神來抱頭痛哭，他是被二位兄長扶植起的後生，馳騁江南時是四人同行，惡虎村可謂「青春所在」。自己的瘋狂親手毀了這一切，一回頭便哭了，這符合人性。從進莊時提起「單把小弟忘懷了」到二次進莊時的「難道不念結拜之情？」都可以看出天霸心裡頭是在乎兄弟的，天霸沒有「貓哭耗子」的必要，他是不屑用「假哭」去嘲諷兄嫂的，這樣太降格調了。這一哭含有荒謬性質，如同《問樵鬧府》的「踹鞋上頂」，是人物經歷大悲後的反應。在我看來「放火燒莊」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行為——完全的毀滅，燒毀曾經的一切美好回憶，斷了「睹物思人」的可能。

在舞台表現上，天霸憋的滿臉通紅，脖子青筋暴起，面目猙獰，眼睛往外凸，兩個掃視，莊院全毀，兄嫂不在，潸然淚下！王樑提醒該起行了，天霸依舊留戀，一跺腳，走了。剛走兩步又回頭，王樑抓住天霸左手，來回拉扯，抱住天霸腰間一搬，二人換位，天霸又往回探身，王樑一拍天霸，高喝：「走！」天霸想到一切都毀了，走！至此戲完。

這齣《惡虎村》是傳統戲中的精品，人物立體，觀眾替台上種種人物揪心，可愛的濮妻、丁三把；殺死兄長的天霸。此戲鮮少現於舞台，這次演出版本更是蓋叫天早年版本，連蓋叫天自己都沒有資料，可算魯殿靈光。真劇場好角兒齊上陣，我們劇場相會。「看熱鬧・探門道」我們下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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