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神告廟》是《王魁負桂英》中的一段：落第舉子王魁飢寒交迫，風雪中被歌妓焦桂英救起，帶回青樓調養，助其再次上京趕考，二人生出感情，焦桂英託付終身。一雙男女在海神廟前盟誓，焚香祝告，其後王魁果然高中狀元，入贅相府。一封休書從天而降，焦桂英悲憤欲絕。再次來到海神廟，海神默默無言，桂英心碎，似是瘋癲似是憤慨，擊打泥塑神像，而後自絕身亡。

這齣戲來源於地方劇種，北方崑弋與南方崑曲皆有《焚香記之陽告》，川劇高腔的這一齣源自崑曲。而秦腔，粵劇，越劇，蒲劇，晉劇，豫劇，湘劇，淮劇，楚劇，評劇，碗碗腔也都有這齣「打神告廟」！這齣戲一個最具代表性的符號就是「長水袖」。這應該是從山西梆子，即晉劇開始的。除卻崑曲與川劇外，大部分劇種都有這一「長水袖」。為何會「多劇種一戲」呢？關鍵或在於一個「功」字，本劇重點在於水袖與作表，比起「唱腔」，「功法」更容易移，且水袖功非常吸睛，今時戲曲亟待振興，演出時間短卻具爆發性（也就是好看），方能吸引觀眾。此劇故事傳唱度高，演出時間短，舞台效果好，如此這般便造就了《打神告廟》的「天下同戲」。

京劇裡頭，這齣戲經歷多次移植與改編，路子很多，資料卻少。查找搜尋大概有以下幾種：程派留有此戲，卻不見錄影；徐派牟元笛有此戲錄影；北京李德富一路應是自編，一對水袖出神入化，腰功絕妙！河北蕭月珠為新編，上海李占華新戲《青絲恨》中也有此折；台灣郭小莊之《王魁負桂英》中此折有大段唱腔哭訴，這次上演的版本追溯源頭即在台灣。

就我所知，現在所有唱「高撥子」的《打神告廟》都源自於台灣李光玉老師。據她說，長水袖源自晉劇，唱腔則是李門編創。這個版本傳回大陸之後，又被多次改編，這回劉芷心參考湖南省京劇團張璇第六屆青京賽版本，又有斟酌，與「雙李」版略見不同。今天我們依著張璇版本看看熱鬧，探探門道。

這齣戲一開場就是一聲「王魁！你好負心也～」鼓一催，起【高撥子導板】，拉花過門，李門的編腔複雜巧妙，技法難度大，拉到位了準有好！這次中山堂演出，琴師是趨勢好琴許家銘，彩排場我看了，光這把琴就值回票價！焦桂英前四字「風雲易測」一唱完就衝上場，水袖一打，亮相！「人心難信」要唱得直衝雲霄，一鑼之後樂聲轉緩，「指望將心託明月，誰知明月照溝壑」焦桂英眼神四下觀看，「託明月」一收水袖上手，朝上指天，轉身一拋「照溝壑」，「王魁今日負恩義」眼中是怨？是恨？「此情唯有海神知」雙袖向前抖出，身體後退，往回一收，繞至身後，從肩膀後拋向前，又亮相！這套動作只要行雲流水肯定討到好。

桂英自報家門，這齣戲有很多誇張化動作，可能原因或有幾：一、誇張是為了催動長水袖使動作更大更滿；二、投射焦桂英內心情緒激烈交織，水袖是情感的延伸，這時焦桂英心緒格外紊亂。這與常見女角色遭受大刺激時，心底真實想法多半映射在身段上，確實不太一樣；許多指向性動作則是呼應台詞：如三百兩紋銀，一封書信時的「看袖」、「前指」。桂英講述自身經歷後，朝海神廟奔去，這三圈圓場要走出決絕，一圈又一圈地往上催，第三圈更是雙臂展開，直直向前。

來到廟前，跨步進廟，又是一圈找尋，看到海神桌案，急忙後撤，一抓水袖飛跪落地，同時雙手張開，舉在頭旁，跪搓至神案前，磕頭下拜，「海神君吶......」訴徹苦情，雙手高舉又是一拜，起唱「迴龍」，前兩句急促，字字鏗鏘，細聽分明變婉轉細膩，最後幾個小腔磅礡而出，水袖錢拋，凝視神像，翻身掩面，琴音再度轉緩，變為哀戚的【二黃】，桂英細細道來，口中唱手中水袖相輔，把故事經過告知觀眾。

回憶起二人在海神廟前發誓，「託付終身」高音乍起，焦桂英潸然淚下；下一句故事急轉直下，「三百銀一封書害我殘生」乾唱，沒有琴師，全靠演員功力；再往下唱，琴聲又響，桂英請求神靈作主，神像默默，桂英趨前再問，海神依舊無言，桂英顫抖後退，復又向前，水袖一抽神案，雙手耍起「片花」，手分上下，單手片花一翻身，又至案前，雙手打神桌，恨恨回看，見判官神像，改求判爺作主，片花側身搓步來到神前，一看！神像亦是無言，後退抓袖，往前擰身打袖，皆翻身，雙手背在身後，一頭撞在神像上，掩面踉蹌。恍惚間見得小鬼，桂英又請鬼哥做主，單手片花後撤，又作下腰，往前衝，屁股坐子，臥魚朝上看！小鬼自然無言，桂英眼含淚珠，幾個打袖，這次連神像都沒有，只做了無用功。

桂英復求海神君，雙膝下跪，跪搓至神案前，啪！又拜了下去，幾番哭訴無果，桂英又後退，一抓水袖往前直直立在案前，將桌上蠟燭香爐掃下，火從心起，屁股坐子跳上神桌，雙手張開，亮相！頭撞神龕，打得更大力了，以片花擊打，腰直直彎了下去，順勢下桌，一個烏龍絞柱復得起身，精神恍惚，頭撞樑柱，一個低翻身，水袖繞住脖子，另一手打出，啪！倒身落地，香消玉殞。

這齣《打神告廟》是少見的私房戲，唱腔與水袖皆是高難度設計，許多動作更是「險中之險」，在台上就跟玩命似的。最難的是「以功法演人物」，水袖的「直」與「圓」要怎麼化在戲中？桂英期待海神作主，神像默默無言，悲憤之下精神恍惚，心存死志，直至身死，一層接一層，層層剝削露，絕非單純展露功法，光有人物亦不可行。——這齣好戲難度極大，難得一見，珍值得進場一探究竟。1/18中山堂，我們劇場見！「看熱鬧，探門道」下回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