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看熱鬧 探門道】黃天霸之連環套-3 林小寶（林思璞）

趨勢教育基金會與復興京劇團合作，將於6/14,6/15在台北城市舞台推出「金鑣黃天霸」演出。頭日《王老道捉妖》《失子驚瘋》《惡虎村》，第二日則是全本《連環套》。三代聯演，再次全樑上壩。我受邀撰文介紹，演出將近，這系列的說戲也到了尾聲，回顧往期講了「天霸戲」、《惡虎村》以及《連環套》之〈坐寨〉〈盜馬〉〈調霸〉〈議事〉。今天最終章，來講〈拜山〉〈盜鉤〉。

〈拜山〉是全本《連環套》的戲玉，武生巔峰之作，楊小樓自己就錄了兩張唱片，其重要性可見一斑。此戲要好看，花臉、武生得會「互啃」誰也不讓著誰。整齣戲多是唸白，每一句話都有「潛台詞」話裡有話，要跟「削洋蔥」般一層一層的撥開。「文戲武唱」二人除卻口中講究，更有許多身段。最令我著迷的是戲中的「笑」：隨著劇情流轉，竇、黃二人「真笑」「假笑」「狂笑」「冷笑」等等均有設計，就如《四郎探母》的「哭」般，每一下都各有含義。

古往今來名家們對自己的「對手」都有要求：楊小樓非郝壽臣、侯喜瑞等人不唱。反之侯喜瑞配上楊小樓是棋逢對手，小輩的孫毓堃、高盛麟雖是名家，比起前輩落下風，兩方在台上一碰頭即略顯失色，「彩」全到老侯爺身上了。如今多單貼《天霸拜山》我卻喜歡稱之《拜山》，因為這齣是雙主演，沒有配角！不可「偏愛天霸」。因為篇幅我直接著重看點，部分轉折就省略不表，還請見諒。

藉故上山

話說天霸眾人改扮客商來到口外，正在途中，忽見有人攔路，您說巧不巧？正是那連環套頭目四人，天霸一聽這口外除了「連環套」一家，並無其他字號，心中狂喜，找對了！這一笑是仰天長笑，與賀天龍動手，這是全劇唯一一套把子，要把天霸那股「興奮勁兒」給打出來，一踹對方手中刀落地，朱光祖趕快上前扒住天霸手腕——誰不知道這祖宗的臭脾氣，動不動就殺紅眼。賀天龍說出領頭之人姓竇名爾敦，天霸正要發難，朱光祖趕緊將刀奪走，站在後排的計全恍然大悟，顯然認識。朱光祖示意天霸繼續套話，天霸換了付面孔，攙起賀天龍，開始瞎講，自稱是竇爾敦舊識，換取信任，提出拜山，得來腰牌，高山峻嶺方得進入。

待賀天龍上山後五人即刻商量對策，提出圍城之策，朱光祖又是一段貫口：「要逼急了竇爾敦殺了御馬怎麼辦！」大家心想確實如此，心下更加煩躁，計全再出一計：「有人獨自拜山，先探御馬安危。」天霸自請前往，此去不亞於羊入虎口，可天霸也顧不上了，甩開旁人，直直往山中奔去。

頭段唱、打飛帖、下山

另一頭竇爾敦上場了，唱一段【搖板】轉【流水】又是本戲一重點唱段，單貼《拜山》都由這起，這算竇爾敦的第一次出場，名角兒想得到「碰頭彩」除了自身名氣，就得在這段唱下功夫，如侯喜瑞便在最後「精神爽」字上使了一個「小腔」，先蜻蜓點水般，又轉為炸音「爽」順著「反切」整個字往外彈出，觀眾瘋了似的叫好，可謂一字千金！

第二個看點就在嘍囉呈上天霸的拜帖，竇爾敦看帖上「浙江紹興鑣客黃」心想，紹興黃三泰莫非真找上門了？一問嘍囉原來才三十上下，不是心中之人，口上唸「後生之輩，叫他⋯⋯」左手捧著拜帖，右手一推末梢，啪！拜帖往下場門飛去，右手拉回來一抖袖「進來！」這是藉由打出飛帖來表現竇爾敦的蔑視——你個小輩，還要我迎接？你自個兒進來！這個身段難在左右協調，還有手中力道，要「飛出」不能變「拋物線」或者飛一飛成「迴旋鏢」了。

第三個看點是竇爾敦聽賀天龍講起此人武功高強，改變主意，決定親自下山迎接，眾人先行，竇爾敦的下山身段。這段戲在描述他正在思考對方身份「武功高強」「後生之輩」「紹興鑣客黃」等等標籤縈繞在心頭，反應到身上就會有「捋髯」、「扶鬢」等等動作，最後敞開褶子（開氅）往山下走去。

迎接．雙頭牌相會

歷經了〈坐寨〉〈盜馬〉〈調霸〉〈議事〉兩大頭牌終於要見面了，那廂隨從滿滿當當，這廂天霸一人進山，左右打量山寨景象。賀天龍引薦二人，兩人一見面就客套的一笑，竇爾敦讓天霸先行，天霸推托，竇又道黃乃客位，當先行，天霸二次推託。竇爾敦口稱「挽手而行」，一抓天霸腕子，明面上是「親近親近」，實則「試力」——我竟拉他不動！這是《拜山》的經典亮相，竇爾敦測試天霸「定力」如何，不是急吼吼的要比手力，是試探。一鬆手，兩人並肩進山。

表馬，觀馬

進了山寨，兩人互相吹捧，全是假話，天霸用「馬」來勾動竇爾敦，提起自己見到一匹寶馬，使竇爾敦出現「比較心理」。這裡有段「表馬」天霸要瞎扯出一匹寶馬：「此馬身高八尺⋯⋯」又更近一步「若有能人盜來此馬⋯⋯可算天下第一英雄好漢也」最後打一個嘎調，隨即接唱【搖板】轉【流水】這段唸白楊小樓的錄音，是武生唸白的最高境界，最後那段唱楊老闆依舊涼調，嗓子要破不破的，可就是好聽！他的嗓子響亮，有金屬音，四聲俱全，字字清晰，共鳴好，每一音都噴薄而出，不拖泥帶水，氣勢萬鈞，最精彩的就是那緊湊的尺寸，特別精神！

聽天霸提起此馬也唱一段「此馬可算獸中元，竇某做事膽包天」，你有寶馬，我是能人！天霸提起此馬被人緊緊看守，竇爾敦聽他講的多威風心裡頭就多不屑：「那算個屁啊！御營我都闖過了⋯⋯」想一想就中圈套了，講出御營那匹寶馬是如何如何，天霸又是一喜，再次攢動，笑竇爾敦不過嘴上說說，那馬又不在你手上。竇爾敦這時候人已經「飄了」叫人把御馬牽上來，天霸見馬連忙鞠躬，口稱「千歲」這是「裝孫子」給竇爾敦看，竇爾敦笑罵道：「嘿嘿，鄉下人」。天霸又問此馬腳程可快？兩人一問一答暗暗靠近御馬，驟然發難就要乘騎，竇爾敦這才回神，命人將馬給牽下去。天霸暗嘆可惜，若真騎上了，就憑此馬千里之能寨內眾人定然追不上自己。這段看天霸如何「捧」卸去敵方防備。如同「拔老虎鬚」的嘗試乘騎，竇爾敦一回神就是最刺激的時候，而後兩人又互遞台階，平息殺意，演到精彩處觀眾心裡一定七上八下。

舊怨

二人落座，竇爾敦說出盜馬不為乘騎只為了報仇。天霸一聽終於進入主題，一拉椅子往前湊近些聽，這是個常被忽略小細節，「人物」就從這兒透出來。竇爾敦這時也在試探，先提起「同鄉」再說「同姓」最後說出仇家名諱，天霸一抓水袖殺意又冒，果真是你幹的！竇爾敦罵三泰「老匹夫！」天霸心中不快卻不能發難，得忍。天霸講出三泰歸天，竇爾敦先是失落，想起還有滿門老小又不覺失望。天霸好言相勸：「人死不記仇。」竇爾敦聽出此人跟三泰定有干係，天霸心裡一橫！報出自家名姓，兩人氣場大開，在台口攢住對方手腕，竇爾敦打個「哇呀呀」戲進入最火爆的片段。天霸問起盜馬原由，竇爾敦細細道來，天霸一聽出言激問，家父為何借銀？竇爾敦答覆為救彭朋，二人一問一答均理直氣壯，天霸一壓竇爾敦雙手「卻又來！」我父為救清官借銀，你不應允，如今還暗害黃門，字字珠璣，說到竇爾敦痛處，寨主當著那麼多手下臉上自然掛不住，要殺人滅口。天霸一解衣帶，敞開衣物自家是寸鐵未帶，再次出言相譏，脱去褶子，一涮一抓，亮相！氣勢壓過竇爾敦！這個脫褶子亦是看點，是文戲中的身段。從前頭「報名諱」「問緣由」到最後「動殺機」兩人要一句輾一句，咬得死死的。天霸用「俠義」二字脫身，竇爾敦不願以多欺少，二人約定山下比武，竇爾敦也是老英雄，既接天霸上山，自當送他下山，最後一句「擺隊送天霸」唸「京白」跟水滴似的把剛剛的劍拔弩張全收起來。〈拜山〉前半在測試底線，後半要把天霸的「勇」呈現給觀眾，竇爾敦則展現老一輩英雄對於「俠」的執著與講究。

盜鉤，比武

劇情到了尾聲，換丑行顯身手了，《盜鉤》是丑行的必修課。天霸回到公館，又一次「五把椅議事」，眾人商討一番除了比武勝過竇爾敦外別無他法，只得飲酒安歇，朱光祖卻一人出了公館⋯⋯他要替好兄弟探個敵情！

譙樓梆子響，朱光祖換了夜行衣朝山寨趕去，這套「走邊」如今多以張春華為範本，與武生走邊不同，武丑動作更加爽脆敏捷，設計也多「跳」，唱起【黃龍滾】載歌載舞，有嗓有身上方能讓觀眾目不暇給，來到寨門，有人把手，假稱探子混進山去。途中見廚子端著宵夜頓生一計，趁其不備把麻藥下在酒中。

竇爾敦將額子卸掉，換回日常衣物，邊吃夜宵邊讚許天霸真乃將門虎子，殊不知朱光祖早已進房。一陣鑼鼓從後台直接衝上後頭大帳，兩手一抓椅子，噌！兩腿一踹整個人倒立在高台之上，這就是武丑的「拿頂」絕活！觀眾到此必然高聲喝彩，下頭的越吃越昏，上頭暗暗觀察，竇爾敦剛發現酒中有藥人便沉沉睡去，光祖翻下高台，又是一個叫好！朱光祖原想殺了竇爾敦以除後患，想到他是前輩英雄，以刀換鉤，沒了兵器看你明天如何比武？事到如今「道義」先放一旁吧！「勝之不武」總好過「滿門抄斬」。正要插刀之計、竇爾敦哼唧起來，朱光祖一矮身子藏在桌案之下，又是一個叫好，大著膽子呼喚幾聲，果然睡著。拿了鉤躡手躡腳的趕緊回去嘍！竇爾敦驚醒發現天霸鋼刀，趕忙一摸脖子，險呐！

眾人半夜發現光祖不見，天霸鋼刀腰牌全被拿走，出外找尋，光祖剛好回來，天霸一抓對方領子大聲質問，入內講話。剛一落座，光祖娓娓道來方才之事，天霸幾次心火狂躁，直至見了護手雙鉤才算罷休。計全指認無誤，天霸怒意全消，朱光祖卻心中不快——怎麼動不動就要跟自己兄弟火拼。計全示意天霸賠罪，天霸一鞠躬，朱光祖再賣一賣脾氣，雙腿盤起，捋起鬍鬚，天霸一思索，向前緩緩要跪，大聲道「小弟這廂跪下了」臉上的殺氣又出來了，潛台詞「老子給你台階，你最好趁我沒跪下去就把事兒結了」朱光祖也視像，攙起天霸，兩人重歸於好。

雙方一宿沒睡，來到山下，天霸得了便宜還賣乖，問那竇爾敦：「讓我等見識見識寨主護手雙鉤！」朱光祖在一旁拱火，連連叫囂要看兵器，竇爾敦左右為難——他哪有啊？只得為自己開脫「勝爾不用護手雙鉤」天霸又開始瞎吹，說自己昨晚夜入連環套云云。雙方交換鋼刀雙鉤，正要比試，朱光祖見事兒又繞回來，上前巧舌如簧，竇爾敦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又中了「俠」的圈套，竇爾敦想起自己為了多年舊怨牽連小輩，對方還不願傷害自己性命，羞愧難當，當著眾人把兩家冤仇一筆勾銷，交回御馬，情願到官認罪，自請鎖鏈加身，天霸佩服老英雄的氣度，竇爾敦敢作敢當，罷！一跺腳先行一步，敞開褶子，往下場門走去，一場干戈至此落幕。

《連環套》是京劇花臉與武生最難的戲，兩個人物都富有層次令人著迷，迷竇爾敦老江湖的風範，這種是人物特質獨屬京劇，崑曲中有人性複雜的大官生、閨門旦卻無這類「迷人的反方花臉」。黃天霸雖勝之不不武，觀眾卻都能理解他為了滿門家眷不得不為之，奮力一搏，抓住一線生機的勇氣也收穫一批粉絲。

這次演出劇中人演著江湖中兩代人的情仇，演員陣容也是梨園江湖中的老少好漢同台獻藝，除卻「趨勢」與「復興」的名角兒外更特邀國光陳清河、謝冠生一對兒最佳拍檔，老一輩多年後台上重新聚首，新一代初試啼聲，我們拭目以待。票卷已然完售，你我劇場相會！

《看熱鬧．探門道》之「金鑣黃天霸」系列至此完結，我們下回再見。

📣【真劇場京選．金鑣黃天霸】強強聯手 精彩無限📣

【真劇場京選．金鑣黃天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