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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文章文學

2016/08/09

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賞讀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裏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從

外縣市一小鎮寄出,署了

真實姓名和身分證號碼

年齡(窗外在下雨,點滴芭蕉葉

和圍牆上的碎玻璃),籍貫,職業

(院子裏堆積許多枯樹枝

一隻黑鳥在撲翅)。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

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

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

晨昏練過玄祕塔大字,在小學時代

家住漁港後街擁擠的眷村裏

大半時間和母親在一起;他羞澀

敏感,學了一口臺灣國語沒關係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隻

看白雲,就這樣把皮膚晒黑了

單薄的胸膛裏栽培着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對著一壺苦茶,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觀念分化他那許多鑿鑿的

證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出發點

攻擊他的心態,批評他收集資料

的方法錯誤,以反證削弱其語氣

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偏見

不值得有識之士的反駁。我聽到

窗外的雨聲愈來愈急

水勢從屋頂匆匆瀉下,灌滿房子周圍的

陽溝。唉到底甚麼是二十世紀梨呀──

他們在海島的高山地帶尋到

相當於華北平原的氣候了,肥沃豐隆的

處女地,乃迂迴引進一種鄉愁慰藉的

種子埋下,發芽,長高

開花結成這果,這名不見經傳的水果

可憐憫的形狀,色澤,和氣味

營養價值不明,除了

維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徵甚麼

除了一顆猶豫的屬於他自己的心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這些不需要象徵──這些

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

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

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對他的身世,他的憤怒

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

雖然我曾設法,對着一壺苦茶

設法理解。我相信他不是為考試

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裏

他談的是些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

段落分明,歸納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質疑。太陽從芭蕉樹後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閃着光。這些不會是

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裏

堅持一團龐大的寒氣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他是班上穿着

最整齊的孩子,雖然母親在城裏

幫傭洗衣──哦母親在他印象中

總是白皙的微笑着,縱使臉上

掛着淚;她雙手永遠是柔軟的

乾淨的,燈下為他慢慢修鉛筆

他說他不太記得了是一個溽熱的夜

好像髣髴父親在一場大吵鬧後

(充滿鄉音的激情的言語,連他

單祧籍貫香火的兒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這樣走了,可能大概也許上了山

在高亢的華北氣候裏開墾,栽培

一種新引進的水果,二十世紀梨

秋風的夜晚,母親教他唱日本童謠

桃太郎遠征魔鬼島,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針線把舊軍服拆開

修改成一條夾褲一件小棉襖

信紙上沾了兩片水漬,想是他的淚

如牆腳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過,為一個重要的

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

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簷下倒掛着一隻

詭異的蜘蛛,在虛假的陽光裏

翻轉反覆,結網。許久許久

我還看到冬天蚊蚋圍著紗門下

一個塑膠水桶在飛,如烏雲

我許久未曾聽過那麼明朗詳盡的

陳述了,他在無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貫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着一份

與生俱來的鄉愁,他說,像我的胎記

然而胎記襲自母親我必須承認

它和那個無關。他時常

站在海岸瞭望,據說烟波盡頭

還有一個更長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親沒看過的地方才是我們的

故鄉。大學裏必修現代史,背熟一本

標準答案;選修語言社會學

高分過了勞工法,監獄學,法制史

重修體育和憲法。他善於舉例

作證,能推論,會歸納。我從來

沒有收到過這樣一封充滿體驗和幻想

於冷肅尖銳的語氣中流露狂熱和絕望

徹底把狂熱和絕望完全平衡的信

禮貌地,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裏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裏

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

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

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

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

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

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

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風雨

計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裏熔化

透明,流動,虛無


【導讀】

這首詩寫於一九八四年初,輯入《有人》(一九八六年),楊牧的第十本詩集。其時,楊牧二度受邀於台大外文系擔任客座教授,攜眷小寓居於現已拆除的基隆路旁海外學人宿舍,這間有庭院的老舊木造宅邸為這首詩提供了寫作當下的場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雖然多位倡議台獨的異議人士鎯鐺入獄,但透過法庭辯論的新聞報導,台獨論述開始在台灣社會發酵。自一九四九年國府遷台以來,為了反攻大陸而大舉宣揚的中國大一統意識,繼前年的鄉土文學論戰之後,開始受到強悍挑戰。一九七九年,楊牧撰作詩劇《吳鳳》和文論〈三百年家國:台灣詩一六六一─一九二五〉,台灣認同初露端倪。然而,直到一九九六年李登輝贏得第一次全民直選總統選舉,台灣認同才正式取代中國認同,成為台灣社會主流意識。早在一九八四年,楊牧即已敏銳體察到正在醞釀中的時局變遷勢必導致認同困境,將給台灣外省第二代帶來迷惘,於是,他在這首詩中虛構了一位由大陸來台老兵與台籍貧女通婚(雙重的弱勢)生下的子嗣,從同理心的角度,為他的認同兩難代言。


細讀此詩,你會發現,這首不斷讓港中台熱血青年在各樣抗議場合引用、改編的經典政治詩,如楊牧在《有人》後序裡企圖說明的,它所關注的不在於如何導正認同,而在於如何透過上乘的詩歌藝術示範為什麼浪漫主義詩人雪萊會將詩人定義為先知、立法者 ──是比法官和政客更懂得公理與正義真諦的人。唯當詩人不盲從政治勢力黨同伐異,讓文學淪為宣傳或政爭工具,雪萊對詩人的期許才能在亂世落實,成為捍衛人性的準繩。


從這個角度觀察,一些詩中巧妙的寓喻,如二十世紀梨,讀來特具反諷興味。然而,與其說它要諷刺的是把中國意識移植到台灣土地的阿山仔、老芋仔,甚至外省權貴,不如說它透過學舌,諧擬本土論者不以同理心包容外省人離散困境,反而刻薄譏誚他們眛於鄉愁情結。所以,二十世紀梨的巧喻,在全詩中雖然搶眼,卻算不上核心的藝術設計。從藝術層面看,讓這首詩不落入一般政治詩俗套的,殆有兩端:其一是除了為提出問題的青年設定他具有雙重族裔背景之外,更賦予他「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的求學背景,藉此凸顯會讓一個懷抱法治理想的有志青年陷入認同困境,找不到合乎公理和正義的出路,這樣的社會,它的體制一定有問題。但是單憑法治體制、理性的辯論就能夠建立合乎公理和正義的社會嗎?具有興觀群怨功能的詩對於實現理想社會能發揮什麼作用呢?青年致函詩人,心中想問的應該是這類「高層次的問題」,不僅止於洩憤、訴怨,為自己的極端轉向提出合理化的藉口。針對來函提出的問題,詩人藉著這首詩獨創的敘事設計為讀者提供了間接解答,這就是本詩藝術性的第二端:利用令人稱奇的雙軌敘事設計,天衣無縫地提出同理心的憐憫才是公理與正義背後的基石。A軌複述來函青年的背景自述和控訴、質疑,B軌敘述正在構思回信的詩人從書房外望所見的天氣變化和生態微觀。B軌在首段以括弧框住,有如一首樂曲的背景旋律。從次段開始去除括弧,以副旋律的姿態和A軌的主旋律形成呼應,到了居中第三段結尾時,B軌副旋律穿透A軌主旋律,以「天地也哭過,為了一個重要的/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嘹亮地點明這首詩的主題,暗示從超越的角度看,任何形式的特定認同,如果是外加的,無不受制於一時一地的政治形勢,會隨著時勢而變化,它似乎不能作為公理和正義的絕對判準,唯有達觀人性、透視現實並從而生發慈悲、憐憫,懂得悅納異己,才能協助法治和理性守護公理和正義。詩人以惱人的蜘蛛和蚊蚋為第四段起興,可讀作反高潮設計,B軌副旋律經此反挫,以沉潛蓄積能量,當它在最後一段完全取代A軌主旋律沛然再現時,詩人那看穿現實、同情弱勢的「先知」式憐憫也就產生了溶化對立,寬慰人心的力道。這首詩令人產生深刻共鳴的藝術秘訣在此。


詩人雖有先知式的達觀和憐憫,但面對個人成因各異的苦難,始終保持一種「認知論的謙遜」,努力設法理解,但不妄言完全理解,因為妄言完全理解,其實與偏見論斷是一體兩面。詩結束的時候,讀者依稀可以感受到寫信的青年從受困於認同兩難狂擺到另一極端,至於到底是轉向台灣或中國認同,詩人隱晦不表。公理與正義意味著尊重個人對任何形式的認同具有自由選擇權。對因認同歧異而情感遭受撕裂的台灣人心,這首詩發揮了深層撫慰、療癒的功能。


曾珍珍/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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