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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文章文學

2016/08/09

楊牧【蛇的練習三種】賞讀

她必然有一顆心,必然曾經/有過,緊緊裹在斑斕的綵衣內跳動過

蛇一

有人問起了甚麼並且

來不及等我回答就向嚅囁的林木深處

隱匿。我四方張望

滿懷綠意為駁雜的光摧殘殆盡:

天地如斑馬


所以,我默立思索

所以他的疑問是難免的,縱使

忌諱。這時高樹巔上輕輕

搖落一片降E小調的葉子

形狀如雙唇微啟並且委婉地擺動著

通過最強的光暈以眩目之姿

飄零,帶有精緻的裝飾音

正斜斜擱在一張蛛網上,又一道

破碎的反影削過唇尾,剎那

照明。他問起我心事的脈絡。然則

植根於北寒帶一島嶼有這莊嚴的林木

他是悲情的異議份子在這林木

陰涼的深處

傾向獨居


他的色調

飛黃快綠如唐三彩背後綢繆的衣帶

自女體釋放了的一條衣帶於甲辰過後

神龍初葉(乙巳)那幽茫的年份醒轉

兩眼以寒螢之光巡視自己曼長的形象

並且深深感到驚訝:「美來自洪荒亙

古,是神秘經驗,使人產生恐懼感

有一些些邪惡成份──但那是誤傳」

其實除了羞澀以外他再無缺點

甚至也不孤僻


雖然他傾向獨居。這一天

他乙乙然游到我跟前,草聲如瀑

隨即擺定一種飛天升沉的姿態將自己

凝固在雕塑品的歷史趣味中

彷彿問起了我的心事,正猶豫間

一葉墜落而音響遽強(allegretto

sforzando)他返身一摔回到

林木深處──這悲情的

異議份子


  蛇二

她可能有一顆心(芒草搖搖頭

不置可否),若有,無非也是冷的

我追蹤她逸去的方向猜測

崖下,藤花,泉水

正午的陽光偶爾照滿卵石成堆

她便磊落盤坐,憂憤而灰心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她默默自責

這樣坐著,冰冷的軀體層層重疊

兀自不能激起死去的熱情,反而

覺悟頭下第若干節處,當知性與感性

衝突,似乎產生某種痙攣的現象──

天外適時飄到的春雨溫暖如前生未乾的淚

她必然有一顆心,必然曾經

有過,緊緊裹在斑斕的綵衣內跳動過

等待輪迴劫數,於可預知的世代

消融在苦膽左邊,彷彿不存在了

便盤坐在卵石上憂憤自責。為甚麼?

芒草搖搖頭不置可否


  蛇三

我這樣設想。枯坐

這星球向北傾斜的崖上聽潮水拍打亂石

我設想蛇之為生物應該是雌雄同體的……

如天使。我抬頭看高處只見雲彩變化迅速

若有香腮朗笑,有皺緊的眉

我想,在插翼的族類當中

何妨是曾經有過胎生卵生兩可的

這一支想來應該是雌雄同體的蛇


秋涼以前蛇將交配的事

在隨便任何有露水的野地上進行了

雄蛇即興自現場游開再不回頭

如草腐委地化泥濘化作螢

獨留雌蛇忐忑怔忡,不知道

這一次該卵生或胎生?

陷入深沉的思維,考量

和回憶:

這一生經歷了多少次無痛之蛻?

在古樹窟窿,在敗葉堆,在穀倉,竈下

在眾鳥鳴唱聲中

始試新衣於柔軟的春風:

「美原是不斷的創制,典型

確定,避免乖離先祖的圖紋以及色彩等

原則。」然而美竟是

沒有性別之分的在這本為插翼的

如今卻進化為匍匐爬行的族類

在虵們的世界


雖然如此

沉思的蛇還不免有些怨懟

當夕陽從水面抽身撤離,留下

多層次的波紋在快速暗下去的海灣上

搖盪,並且以七原色分離宇宙的秘密

一種淫巧豔麗瞬息間

沒有傳承約束,沒有紀律,沒有規範

來去無形無所忌諱如吹號角如歌唱的

天使,竟以雌雄同體以翅膀為我們

深深敬畏,歡喜,而虵覺悟他之游失

頓使她的一切變化索然。這些

我在睡前都已經體會到了


天地如蛻


【導讀】

在天地之間,詩人偶然與一蛇邂逅,竟開啟對「美」,對千古以來中西神話的再思索,企圖重新詮釋,並立下新的定義。


「蛇一」,是對「美」的形象之捕捉。詩人形容「蛇」(他)的色彩與身形,「飛黃快綠如唐三彩背後綢繆的衣帶」,也宛如神龍姿態。如此美的形色,竟長久遭到誤解:「使人產生恐懼感」,甚至「有一些些邪惡成份」。「蛇」無非就是美的表徵,或說「他」就是「美」,但為何使人產生恐懼,邪惡的聯想?敏感的讀者或該想起,那影響是來自白娘子傳說,和夏娃因蛇的誘惑吃下禁果的故事。


「蛇二」,為證明那是「誤傳」,以及追問「美是甚麼?」。此節「蛇」的人稱,從「他」轉換成「她」,變為一條母蛇。「她便磊落盤坐,憂憤而灰心」,「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她默默自責」。這背後的隱喻正是白娘子傳說,「她」努力三生修成正果以女性形態面世,卻因飲下雄黃酒致使原(蛇)形畢露,而後遭到禁錮「等待輪迴劫數」,「她」如何能不「憂憤自責」?照理那是「她」最「真」實的樣子,竟教人無法消受。可見「真」,是讓人「產生恐懼」,而如果「美」即是「真」,那麼「美」應當也讓人感到恐怖吧。


「蛇三」,為了更加證明那是「誤傳」,詩人「設想蛇之為生物應該是雌雄同體的....../如天使」。這並非祇是無端設想,據《聖經》所示那條引誘夏娃吃下禁果的「蛇」,乃撒旦化身,而撒旦本為沉淪的天使,天使又無性別之分。所以詩人合理推論「蛇」當和天使一樣,皆屬「雌雄同體」。祇可惜「蛇」沒有天使般的翅膀,但「蛇」「胎生卵生兩可」,或當比天使略勝一籌。那些長久以來指責其「邪惡成份」的看法,應該令我們重新再思量了。


從「蛇一」的「他」,「蛇二」的「她」,到「蛇三」稱為「虵」。從文字符號本身,從真即美的辯證,從單一性別進化到雌雄同體的多重寓意,也從恆久的傳說和信仰中解開約束,重新見證美,創制新的意義。那無非就是不凡的藝術之力,揭開——恍若一場天啟。


謝旺霖/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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