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我們這樣困頓地

等待午夜。午夜是沒有形態的

除了三條街以外

當時，總是一排鐘聲

童年似地傳來

轉過臉去朝拜久違的羚羊罷

半彎着兩腿，如荒郊的夜哨

我挺進向北

露意莎──請注視后土

崇拜它，如我崇拜你健康的肩胛

　丑

NNE 3/4E露意莎

四更了，蟲鳴霸佔初別的半島

我以金牛的姿勢探索那廣張的

谷地。另一個方向是竹林

饑餓燃燒於奮戰的兩線

四更了，居然還有些斷續的車燈

如此寂靜地掃射過

一方懸空的雙股

　寅

雙子座的破曉，傾聽吧

大地湧動憤懣的淚

傾聽，匍匐的伴侶

不潔的瓜果

傾聽　東北東偏北

爆裂的春天　燒夷彈　機槍

剪破晨霧的直升機　傾聽

啊露意莎，波斯地氈對你說了甚麼

泥濘對我說了甚麼

　卯

請轉向東方，當巨蟹

以多足的邪褻搖擺出萬種秋分的色彩

Versatile

我的變化是，啊露意莎，不可思議的

衣上刺滿原野的斑紋

吞噬女嬰如夜色

我屠殺，嘔吐，哭泣，睡眠

Versatile

請與我齊向東方悔罪

向來春奔跑的野兔

躍過溪澗和死亡的床褥

請你以感官的歡悅為我作證

Versatile

　辰

在西方是獅（ESE3/4S）

龍是傳說裏偶現的東。這時

我們只能以完全的裸體肯定

一座狂喜的呻吟

東南東偏南，露意莎

你是我定位的

螞蝗座裏

流血最多

最宛轉

最苦的一顆二等星

　巳

或者把你上午多露水的花留給我

　午

露意莎，風的馬匹

在岸上馳走

食糧曾經是糜爛的貝類

我是沒有名姓的水獸

長年仰臥。正午的天 宮在

西半球那一面，如果我在海外……

在床上，棉花搖曳於四野

天 宮垂直在失卻尊嚴的浮屍河

以我的鼠蹊支持扭曲的

風景。新星升起正南

我的髮鬍能不能比

一枚貝殼沉重呢，露意莎？

我喜愛你屈膝跪向正南的氣味

如葵花因時序遞轉

嚮往着奇怪的弧度啊露意莎

　未

「我願做你最豐滿的酒廠」

午后的天蝎沉進了舊大陸的

陰影。亢奮猶如丑時的金牛

吸吮復擠壓，汹湧的葡萄

汹湧的葡萄

收穫的笛聲已經偏西了

露意莎還在廊下飼鴿嗎？

偏西了，劇毒的星座

請你將她的長髮掩蓋我

　申．酉

又是一支箭飛來

四十五度偏南：

馳騁的射手仆倒，擁抱一片清月

升起，升起，請如猿猴升起

我是江邊一棵哭泣的樹

磨羯的猶疑

太陽已經到了正西

　戌

WNW3/4N

盛我以七洋的鹹水

初更的市聲伏擊一片方場

細雨落在我們的槍桿上

　亥

露意莎，請以全美洲的溫柔

接納我傷在血液的游魚

你也是璀燦的魚

爛死於都市的廢烟。露意莎

請你復活於橄欖的田園，為我

並為我翻仰。這是二更

霜濃的橄欖園

我們已經遺忘了許多

海輪負回我中毒的旗幟

雄鷹盤旋，若末代的食屍鳥

北北西偏西，露意莎

你將驚呼

發現我凱旋暴亡

僵冷在你赤裸的身體

【導讀】

這首組詩寫於一九七○年，獲第一屆「詩宗獎」，次年輯入《傳奇》，公認是這本華文現代詩經典壓軸之作。楊牧一九六六年秋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攻讀比較文學系，主修中西古典文學，一九七一年以詩經口語創作套辭研究獲博士學位。這段柏克萊時期對於中西古典詩歌的潛心鑽研，結合校園自由主義思潮、搖滾樂的流行，以及就地觀察反越戰學生運動受到感染，對楊牧的創作活動產生深遠影響。他脫胎換骨了，這首詩是他詩風丕變最明確的見證。

首先，他大膽將性愛與戰爭場景對位並呈、讓他們互為指涉，藉此寫出性愛的暴烈和戰爭的殘酷，同時糅入對生態隳毀、環境污染的控訴，讓這三股主題以類似意識流的方式時而交疊，時而岔離，看似理路熨貼卻又頭緒紛紜，非線性的「練習曲」敘事鋪陳出若隱若現的情節（一名野戰士兵在衝鋒陷陣的同時沈溺於性愛狂想），寫就一首前衛十足、創意涉險的反戰詩。除了文字風格破除了傳統與現代的二元界分，結構上以中國古代的地支為組詩分章命名，又依章名將其與時辰、方位、生肖的關連，結合西方的對應星象，為各章設計背景、動作、情節 ──這樣的中西並蓄，有效超越了文化分野。而以地支與星象為象徵，搭建出虛擬小宇宙，作為希臘神話式原始、狂野想像快意馳騁的舞台，這樣的反戰吶喊通過了詩歌藝術極度嚴峻的挑戰，取得了普世切應性，迴避落入一時一地單一陣營政治宣傳的窠臼。

星圖的虛擬建構展現了充沛的知性與創造力，分章內容的細膩設計也毫不遜色。試以特例「巳」章、「申‧酉」章和「戌」章為例說明。巳為早上9─11時，對應於處女星座。反映這星座的潔癖特質，「巳」章合該只有一行，而且刻意將性愛按下不表，以晶瑩的意象，「上午多露水的花」，取代。相對於「巳」章，「戌」章的時辰係晚上7─9時的初更，星座則對應於水瓶座，乃美少男的星座，也合該只有四行，且以「細雨落在我們的槍桿上」與「巳」章泫露的花一雄一雌互相呼應。申酉合章屬破格，破格反而破解了結構上的機械性，將之轉化為有機體；而且，因此謄出的篇幅可以讓給終章「亥」去發揮，用對仗典故喻示愛與救贖、戰爭與死亡。申酉的對應方位為西，星座為射手和磨羯，生肖為猴，它們被用做引興，巧妙組構出這一章的事件、時間和背景。除了「申‧酉」章的猴之外，出現在整首詩的生肖還有兔、龍、馬，與各地支分章皆對應準確，可見詩人用心。

「卯」章的微妙也值得一提。卯時為早上5─7時，對應季節為春，星座為巨蟹，生肖為兔。蟹既為橫行的動物，倒行逆施，故寫其在春天「以多足的邪褻搖擺出萬種秋分的色彩」，這是自然的失序。人寰的失序則是戰爭造成的。春天綠草萋萋的原野地景變成了戎裝上用來掩護的斑紋，變成了屠殺的戰場，連女嬰也不能倖免。只有悔罪，唾棄戰爭，萬物才能恢復生機，戀人才能享受愛的歡愉，於是，第三段結束前用春日野兔「越過溪澗和死亡的床褥」此一牧歌意象召喚出復活的情境。這一章有別於其它各章，每一段皆以英文字"versatile"啟應作結，賦予全章一種教堂禮拜儀式的氛圍。"versatile"意為多才多藝，亦指隨勢變通、甚至任人擺弄。這字出現三次，各有寓意，從反諷、控訴、到禮讚。詩人透過versatile的多義性，邀請讀者在閱讀這首詩時，用心體會蘊含其中多重的調性。

最後，你能分辨出終章「亥」第一段的橄欖園隱含著基督教復活的福音嗎？耶穌上十字架前，曾在橄欖園通宵禱告，揭開了讓復活從神話變成史實的序幕。第二段「海輪負回我中毒的旗幟」則隱隱連結於中古愛情傳奇Tristan ，後來被華格納改編成不朽的歌劇，刻劃愛與死的糾葛。殘酷的戰爭、狂烈的愛情，造成千古悲劇。

有人竟敢嘗試用近乎巴洛克藝術風格的詩為反戰吶喊，而且實驗成功！

曾珍珍／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