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西藏活佛在舊金山圓寂。若干年後人

們發現他已經轉世，在西班牙。）

他們到處找我，從喀什米爾

出發，沿那恆河東南走

在烈日下風雨中穿過鄉野

村莊，出入河曲和山阿

然後他們分取兩個方向

一支渡過伊洛瓦底江，恓惶

向東，渡過薩爾溫江和湄公河

在寺廟前寶塔後到處搜索

另外一支跨越印度半島

繞回烽火裏的阿富汗

忍耐著飢餓，疲勞，和錯誤

於是他們進入古老的加利利

當他們托鉢走進古老的加利利

準備順路探訪幼年耶穌的故居

忽然石橋那邊轟隆一聲

是恐怖份子引發報復的炸彈

這對他們太離奇了，血腥

和暴力，這個從來不見於

他們的經籍。可是他們不知道

當時東行那一支正好也到了高句麗

催淚彈裏鴿子紛紛飛起，武裝部隊

包圍之下，只見一個青年學生

澆油向自己，並且點火

大呼一聲跳下，曳著濃煙烈焰

和尚大批出動，在廣場上

輪流演講。然則他們出加利利

拾當年東方三博士的舊路

在霜露的黑夜裏找不到那顆星

他們恭謹地坐在車上，不太交談

兼程到海邊，買舟沿另外

一則神話故事到岸，啊歐洲

舉目都是無花果，那裏去找我？

夜裏他們分頭靜坐。旅舍外

虛無的巴爾幹半島在喧鬧

葡萄酒流注如鮮血。他們開會

決定先行北上，到寒帶試試看

可是他們不知道，當時另一支

已經在東京轉機飛越了

太平洋，又過境北美洲進入了

想起來有點可能的墨西哥

他們換穿夏布黃袈裟

僱了一輛驢車，探訪無數個

小鎮，人們一逕彈著吉他

重複唱那「安答路西亞──」

海風吹打他們尋覓的眼，這樣

一路經過許多小小狹長的國度

天上偶爾出現幾架直升機

切，切，切碎了安答路西亞

幸好他們這一支只到

波羅的海就商量回頭，雖然

不免在黑森林裏迷了路

總算開春以前踽踽走到摩洛哥

他們席地沮喪，不知道下一站

那裏是好？向東是意大利（阿門）

向西是西班牙（阿門），教堂鐘

處處徹響，那裏找得到我？

非洲？說不定我們轉世的法王

出在非洲剛果：密宗黑教小喇嘛！

他們起身拍拍灰塵，當下決定

候船渡海遄赴直布羅陀

這一天他們走了一百多里

心懸遙遠的剛果，他們聽到

毛騾的蹄聲在地平線外回響

吉他多情地伴隨著他們伴隨著

有人在無花果樹下悠悠歌唱：

「安答路西亞──」吉他多情地

劃過乾燥的平原。「跟我來

跟我來到安答路西亞」

他們從岔路走出去，百合花

開遍了金黃的山岡和丘陵

麻雀搶飛起落，地鼠在旱田裏

奔竄。我輕輕呼道，對著風：

「我在格拉拿達──

將那些前世未了的信物帶來

我的金冠，法杖，念珠，袈裟

帶來格拉拿達‧安答路西亞」

這時另外那一支已經繞過

智利的末端，他們也聽到我的輕呼

「我在格拉拿達。」他們左右看海：

「格拉拿達？啊──安答路西亞」

來吧來吧，來到安答路西亞

找我找我在遙遠的格拉拿達

讓我們歌頌永恆的格拉拿達

一朵金花開在安答路西亞

來吧來吧，來到安答路西亞

找我找我在遙遠的格拉拿達

讓我們讚美無窮的格拉拿達

一首新歌唱老了安答路西亞

【導讀】

自《有人》詩集出版開始，之後楊牧每本詩集幾乎都有一首是為異地弱小民族而作。例如，〈班吉夏山谷〉寫阿富汗；還有西藏，塞爾維亞，車臣，以及流浪的白俄等。

「喇嘛轉世」始於西藏玄秘的宗教和文化，然此並非詩人關注的焦點。詩人在意的是尋找「轉世活佛」這件事，描寫兩喇嘛隊伍尋找他們的活佛，足跡遍及世界，而意外地目睹了人間各種紛擾，仇恨，血腥與暴力的過程。

他們從動盪的喀什米爾出發，沿恆河東南走，「一支渡過伊洛瓦底江」向東，在東南半島的寺廟到處搜索，在高句麗遇上武裝部隊包圍抗議的學生，而後到了東京，北美，墨西哥，智利；「一支跨越印度半島」向西，進入烽火的阿富汗，在順道探訪耶穌故居時遇上「恐怖份子引發的炸彈」，穿越紛亂的巴爾幹半島，到波羅的海和摩洛哥，甚至遠至非洲剛果。他們各自尋覓了半個地球，終於——彷彿聽見那呼喚。

那呼喚無疑表達著某種希望。詩人寫喇嘛的尋覓，不神祕，不玄虛，更無偉大的讚頌。他們會渴，會累，會沮喪，也會迷路，面臨著各種人性的考驗，並見證了世界各地的不義，紛亂，和殺伐，卻沒有因此中斷了自己追尋的決心。為了信仰奔走，為了信仰見證。那輕輕地呼喚，就像一首和平之歌，在風吹的草原上，在金花盛開的安答路西亞。

一場「轉世」的追尋，詩人或想傳頌的是一種對人性，對普世的關懷，一種世界主義的理想。楊牧不時或忘經營對弱小民族的關注，儼然已成為他極具特色的系列之作，而看似指向異地，卻往往也照見自己的土地，把世界帶進臺灣，同時也將臺灣帶到世界上。

謝旺霖／執筆